分发完武器和衣服已经入夜,绛红色的军服稍有单薄,但也远非流民身上的碎布片能比。

施予一也领到一套,他个子稍小,套上去格外滑稽。拿刀裁裁剪剪半天,总算是在身上挂住了。

流民们都在忙着对付自己的军服。有人跳到河里去洗了个澡,回来后怜惜地抚摸自己的军服;有人把军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桌案上,纳头便拜;还有人干脆就抱着军服躺在床铺上,闭着眼嘿嘿笑个不停……

天上悬有一轮弯月,很亮,周围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叫嚷,也有虫子跳到流民身上,接着传来一两下拍打的声音。

流民们睡得很安稳,第一次不用担心被四处驱赶,第一次不需要为食物发愁,他们并不太担心以后,总算,能安稳度过今晚,这已经很难得了!

没去雁门参军,倒是跑到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当了一个小兵……施予一轻轻地笑了笑,这人生,处处透露着诡异。

将军说,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明天只是单纯地训练,又也许,明天就遇到辽人,会有很多人永远离开……

田野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声,干草铺成的简陋床铺不能遮风挡雨,流民睡得却比以往都踏实。风雨加身比不过人心更冷,床榻被褥远不如头下的兵刃让人更有安全感。

王定边看着这群流民,从现在起,这便是自己的兵了。他靠在树上,侧着身,缓缓闭上了眼睛。

……

“威!”

“威!”

“威!”

一声声吼叫惊动了林中鸟儿,恰好微风拂过,山上的林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将军站在一个小土丘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正在操练的军士。

将军每一次挥手,流民右脚便前踏一步,左脚跟着并拢,叫出一个“威”。声音不甚整齐,却很响亮,所有人都在尽力地喊着,生怕惹得将军不喜,这梦便碎了去。

他们不知为何要踏这个步子,也不知道为何要叫这个“威”。将军这么说,他们便这么做,谁有心思去追究那么多为何?

荒芜的田地已经被平整成校场的模样,四千兵士正在操练着最基本的步伐。油老三不在里面,他被伙头军选中,守着几个大锅摆弄吃食。这几个大锅让流民们倍感安心。

伙夫每天要挑水劈柴什么的,施予一不曾看到油老三挑水或是劈柴,他只是不停地往灶里添着柴火。那些挑水砍柴的,才是真正的伙夫。

将军一点都不心疼粮食,八千多人的部队如今只剩一千多人,加上这些狗屁新兵,也不过比原来的一半多一点。囤积的粮食吃上一个多月也没问题,就是不知这些个兵,能不能把粮食吃完?将军心疼的是他的兵,这些人,王定边带了好多年,可是说没,它就没了……

如果可以的话,将军绝不会选择用这些流民补充兵源。这些人看起来就瘦骨嶙峋的,宛如一根柴,连充当门面都感觉有些膈应人,更别说打仗拼命。

可是没办法啊,任凭他是不可一世的王定边,手里没兵,还不如那些咋咋呼呼的土匪。

什么兵法、战术,统统都是狗屁!

行军打仗,讲究的就是一个人数碾压!如果人多势众,那么直接平推。人少一点的话,尽量在小范围内形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如果人太少,干脆别打仗了,直接回家奶孩子,省得丢人现眼,就比如他现在。

周围倒是有不少溃军,都是被辽人给冲散的。但将军从头到尾都没有收拢他们的心思。

败军之众,就算收拢在一起,无非也就是再溃逃一次罢了。

更可况,如果他们的将领没死,那这些人到底属于谁的编制?

且不说朝廷的制度问题,就连将军自己,也很看重编制。

战争残酷,黄沙埋骨便是最好的归宿,更多的人,甚至只能曝尸荒野,尤其是在形势不利的情况下。

生不能孝敬爹娘,死了总是需要记得回家的路,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记得自己以什么身份,打了最后一场仗。

这是军人的体面。

“广叔,你包着这窝头作甚?”

那个被施予一唤作广叔的男人小心翼翼地用旧衣服包着几个窝头,一面嘿嘿地笑着。

“穷怕了,饿惯了,老是怕哪天突然就没了粮食……”

旧衣服包裹着几个窝头,有两个是今天省下来的,另外几个已经放干。广叔反复抚摸着窝头,如同打量无价之宝,就这么几个窝头,广叔数了好多遍。

“将军说不缺粮食呢!”

“谁知道呢?现在吃的东西够,便省着点,到时候没了也不至于挨饿不是?”

广叔头发已经泛白,笑起来满脸皱褶。广叔爱笑,仿佛从不曾吃过生活的苦。

“你吃饱了没?没吃饱拿两个窝头去!”广叔笑吟吟地看着施予一,将手中已经裹好的窝头掀开一角,拿出两个递给施予一。

“吃饱了!刚才吃了五个呢!”施予一笑着。

“长身体,多吃点!”

广叔只笑,想了想,又把包裹里仅剩的另一个、今天刚刚省下的新鲜窝头塞到施予一的怀里,然后又数了数,将剩下的窝头再次小心翼翼地包起来。

“好!”施予一接过窝头,将头侧到一边,揉了揉泛红的眼眶。

窗外阳光明媚,山上的树奋力地抽着绿,青翠欲滴,鸟儿盘旋着找着吃食,所有人都在为简单的生活抗争着,无止境,无尽头。

他们已经训了十几日,除了每天操练步伐就没做过其他事。每当将军挥手,所有人喊着“威”,然后向前踏一步,不管前面有什么,就只是往前踏一步。谁也不许多踏,谁也不许畏惧。

将军说没有时间好好训练他们,他们只要知道这步伐就够了。王家军和其他军队不一样,所有人都不会跑,你前面的人不会停,后面的人也不会停。就算是千军万马,依旧是一声声的“威”,依旧是一步步地踏过去。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至少声势很震人。

其他的命令很少,有诸如左转向、右转向之类的,没有后退的命令,王家军从不后退。

流民们训练很努力,将军给他们饭吃,也不用他们拼命,甚至都不会很累,若是再不努力训练,那还是个人吗?看到将军挥手,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喊着“威”,以至于这个“威”字到现在还喊得不齐整,但是他们的步子已经整齐如一,踏下去,犹如千军万马,声势惊人。

“小予一,你是哪里人?”

“洛阳的。”

“河南府?”广叔惊诧地看了施予一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很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施予一的回答每次都不相同,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

“不都是落难过来的吗?”施予一笑笑,也不解释。

“对啊,都是落难过来的……造孽啊!”

“有吃有穿,空气也不错,挺好的!”

“空气还不错?”

“空山新雨嘛!”

“原来还是个读书人!”

“哼!那是!”施予一扬了扬脑袋,颇为得意。

广叔扑哧一笑:“那好,等广叔给你打个太平盛世,到时候看你考个状元!”

“哇!臭老头!你以为状元是河里的鱼,说烤就能烤的?”

“哼!死小子!那你以为太平盛世就是伙房里的面团,说打就打?没志气!”

“读书人有什么好的?”

之前还没怎么觉得,经历战乱过后,施予一是打心底里看不起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读书人。他们夸夸其谈,却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穷苦百姓辛苦耕作,耗尽了半辈子力气,自己吃穿没顾上,倒是都便宜了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生老病死从来无人问津,遇到天灾人祸还要遭到衙门差役落井下石,就这样一群可怜人,你跟他们谈什么家国情怀?难道是压迫没受够,还要用命去保护这群吸血鬼?

“读书人不一定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能读书总是好的……”

广叔笑吟吟地看着这个小孩,耳边仿佛听到了稚嫩而洪亮的朗朗书声。若是那般,该算得上是真正的太平盛世了吧?

云在空中停停走走,衬托出湛蓝纯粹的天。青山绿水之侧,炊烟草屋之前,一老一小悠闲安逸地躺在草垛上聊天。说是世外桃源,大概也不算夸张。

“广叔为何叹气?”

“将军是个好人。哎……”

“怎么,将军是个好人惹你不痛快了?”施予一揶揄道。

“混账小子!”广叔难得地板起了脸,跳起来一巴掌拍在施予一的脑门上,“你这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将军这样好的人,你居然在背后编排!”

“你自己叹气的……”施予一故作委屈。

“既然当了兵,总归是要打仗的……”广叔悠悠道:“将军何等人物?可是偏偏带上了我们这样的兵。咱们这群流民,拖不走,丢不掉,几千张嘴巴除了吹牛打屁,就只是消耗粮食罢了,让我们拿着刀也砍不动人。将军这是给我们一个体面的死法!将军是真的想做事的人,可是带上我们这样的兵,说不得就毁了一世英名。将军这样的人,名声比命重要啊……”

听着广叔的话,施予一默然。

“哼!小东西,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能在施予一面前炫耀,广叔颇为得意,“所以打起仗来,不要跑,也不要怕!就算打不赢仗,咱也不能给将军黑了名声!都是在辽人手中死过一次的人,真碰上了,一步步踏过去,阵型没散掉,就能活着!要是怕了,不用辽人杀你,自己人的步子就把你给踩烂了……”

“我不怕,我也不跑!”

“嗯,我们予一是小英雄!”

很幼稚也很没营养的夸赞,不妨碍听着舒坦,如果不是远处有人大吼大叫的话。

“小屁孩儿!小屁孩儿!在哪儿呢?”

“说是就在这边。”

身着劲装的年轻将领英姿勃发,挺拔如松,刚烈似阳,可待他凑近了仔细一瞧,却是让人大失所望。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将领,哪里有半分将军的体面和威严?他一手从领口处伸进后背,兀自挠着痒,脸上带着贱兮兮的笑容,眉飞色舞,便是比起城里的地痞无赖还要浮浪,端的是浪费了一副好皮囊。

施予一站了起来,立在草垛上倒是显得颇为高大,他眼睛微眯,指着年轻将领道:“小屁孩儿来这儿!”

“嘿!好你个小屁孩儿!”年轻将领乐了,“辱骂上官,先打二十军棍!打得你屁股开花!”

“那便试试!”

一边说着,一边长卢剑出鞘,起手舞了个剑花,紧接着就是狠厉的直刺。

“什么破招数……”

年轻将领眉毛一扬,随手倒持拿起身边副将的佩剑,拔鞘出剑。利剑落在地上,将领毫不在意。他只拿着剑鞘嘿嘿一笑,掐准时机轻轻一拍,狠厉的剑招消弭于无形,那柄锋利的长卢剑腾空飞将出去。

“就这?”年轻将领抖着眉毛,语气贱贱的。

“我手受伤了,刚才不算!”施予一捂着左手手臂,愤愤道。

“你特么刚才用的是右手!”

“左手受伤,影响我右手使剑!”施予一理直气壮!

年轻将领挠挠头,无语道:“这世间,怎会有人比老子还无赖?”

望向左右,却见几个小跟班只是捂嘴直笑,一人赏了一脚,方又冷笑着看着面前的小屁孩儿。

“你下来!你让老子仰着头跟你说话?”

施予一却是拾起了剑,又站在另一处草垛上。

施予一嘿嘿一笑:“就不!谁爱下谁下!”

年轻将领哼了一声,对左右道:“我就说咱打獐子别叫他,这小屁孩儿肯定不去!”

“打獐子?”施予一闻言,三两步就蹿到了年轻将领面前,“王印将军注定封侯拜相的人物,没事跟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忒也跌份!”

施予一嘿嘿一笑,随后又把目光望向副将牵着的战马。

这是王印将军的坐骑,通体雪白,看上去颇为神骏。

难怪都是白马王子,这白马看起来也太俊了!偏偏是这痞子将军的坐骑,着实可惜!

“你想作甚?”王印面色不善。

“打獐子总不能走着去吧?”

“出了门就是林子,不走着去怎么去?”

“大将军好!”施予一突然变得十分乖巧,望着王印的身后,身子也是站得笔直。

王印一行人神色一凛,收起嬉笑,刚刚转头,却听见一声马嘶,少年骑士策马而走。

王印气急败坏,一声大叫:“小心点儿骑!你别把老子的马骑坏了!”

少年骑士哪儿肯理会?

年轻将领咒骂着,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几个手下,想了想:“张年!”

“末将在!”那个被唤道名字的将士肃然而立。

“无事……”

“我……”

在张年的错愕中,自家将军飞快地抢过他的缰绳,腾空跨上战马。他的“我”字尚未说完,将军已是拍马而去。

于是他的嘴变成了“O”型。

广叔趴在草垛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日子真好,便是过上一辈子也过不够……
"

点击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