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京京注意到李怀易的不对劲,若有所思,她大概也猜到布里包的是什么东西。

那布一揭开,一柄两尺多的长剑出现在几人视线里,红铜相间的剑身蕴出战场遥远的烈火味,需得两手相握才能施展开来。

“这是……”江召惊道,“怀易,你不是说这柄双手剑被你扔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李怀易。

李怀易深吸一口气,拳头捏得青筋暴起,噌地起了身,略过张莺时,狠狠侧肩撞了她一下。展庆生见状,立马要过去扶,李怀易一道呵声制止了。

“展庆生!你给我过来!”

展庆生进退不是,张莺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才放心地跟了上去。

柳京京奇怪地看了眼张莺,也离了座,好像这些事都不慎关心。

”怎么都走了?”江召单手叉腰,很是头疼地敲了敲脑袋。

一会儿到了张莺面前,“三夫人,不要见怪。我知道你想让他早些振作起来,只是……不能太急。”

他到桌前,重新裹上了那柄双手剑,叹了口气,“要说在津元城,使双手剑的人里,没哪个能比得上他。这曾经是他的心血,也是他现下不敢触及的疙瘩。夫人,请多给他一点时间,他会明白的。”

“小将军,王爷有你这个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她上一世做了太多不体面的事,毁人姻缘,破人情谊。这一世,这些她伤害过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眼时,她总想着弥补。

江召相貌生得比他实际年龄小些,人情世故却比同龄人懂得多。

儿时,就李怀易帮过自己这一件事。即便李怀易现下在津元城有多不受人待见,江召却从未放弃过这个朋友。

直到被她搅了浑水。

江家家主江胜破锒铛入狱,在她的干预下,江召怀疑其父下狱候斩与李怀易夺嫡有关联,两人就此分道扬镳。此后,李怀易才彻底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

这一世,江召不能出事,他的父亲,身为皇城守卫的执金吾·江胜破更不能。

算算日子,距离公主出嫁还有一个月,李尉樘将利用这件事离间荣德皇帝与江家的关系,在此之前她还有时间筹谋其他。

江召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这把剑,原本欢庆的氛围一下降到了谷底,孟砺和江召坐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回妙岚院的路道,夜风刮得繁枝绿叶哗哗作响。

桥梅忍不住,问了一嘴,“夫人,要警醒王爷,何必挑在今日呢?”

张莺笑了笑,没有回答。

必须在今天。

桥梅嘴唇一抿,“夫人,不去哄哄王爷吗?”

“哄?”

一提到这儿,桥梅就来了劲儿,滔滔不绝,双目泛着光。

“是呢。奴婢阿爹阿娘在的那会儿,也会相互生闷气,但是左不过一夜,总有一方会先认输,都是相互哄着。夫妻嘛,在一起免不了小吵小闹,更何况您也是为了王爷好啊。”桥梅鼻子翘得老高,很是可爱,“而且,奴婢看王爷不是真生夫人的气,可能王爷就是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而已。”

“那你有何高见?”张莺这几日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她要计划明牙钱庄太多事。

方才桥梅同她谈及爹娘,没有阴谋诡计,她才稍微落了个清闲。

“以前阿爹或者阿娘会做一桌子对方爱吃的菜,赔个不是。”

……

夜半子时,津元城凤凰街街尾,一家酒楼三层靠窗的位置,此刻还亮着光。

在客房的门打开后,李尉樘视线方从汉昌王府方向收回来。

檀口轻启,“李怀易这场生辰宴过得着实精妙。”

下属低头道:“王爷,属下不明白。这汉昌王曾经也是见识过大世面的,一场生日宴,就能让那废物王爷放松对她的警惕吗?”

李尉樘侧头抚着眉眼,一手悠闲地翻着一串佛珠,“你知道李怀疑为什么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吗?”

他的声音幽幽地在昏暗不明的房内荡开,下属不敢乱答,又很是费解。

“他要不是太重感情,那双眼睛又怎么会毁了。”李尉樘柔声道,“一场生日宴足够了。明日都安排好了?”

“是,明日只要李怀易在明牙钱庄露面,保管让他的名声臭上加臭,津元城上下包括那位九五至尊只会对他越加失望。”

“甚好。”

李尉樘往窗外掷下那碗茶盏。嘭!玉盏簌簌砸穿三层高的风障,在寂静的夜里炸开了花。

津元城不是盛传荣德皇帝在考验李怀易吗。他要让整个北献都知道,李怀易已经是个彻彻底底道德败坏的废物。

……

妙岚院的外院,展庆生带着十几人规规矩矩列队等候,按照张莺的标准,这些人男男女女面容姣好,着实标致。

由于他私自带张莺去了存放双手剑的库房,方才被李怀易叫过去训了好一顿,此时展庆生正垂头丧气,满脸委屈。

见张莺来了,才重振精神,迎上前,“夫人,这些人都是今日从集市买回来的,您先过目。”

外院有一架秋千,张莺扫视一翻,目光落到一人身上后又不动声色地坐了上去。

朗声道:“这几个分去膳食房,那几个就负责前厅事物。”张莺思索片刻,看着剩下的两人,玉手一抬,指着其中一人道:“你就在妙岚院外院吧,另一个留在内院侍奉。”

指派在内院侍奉的那女子暗自一笑,同众人叩谢后,随张莺一道进了妙岚内院。

“展叔,今日的事,委屈你了。”

听到这句话,展庆生去而复返,方才一肚子的委屈就此烟消云散,弯着眼睛笑得合不拢嘴,领着众人离开了。

进了院子,张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桥梅的手,“丫头,我方才没大吃好,你跑趟膳食房做些吃的来吧。最好热一壶酒,再泡盏茶。对了,再请孟砺师徒过来一趟。今夜万鸟亭台精妙绝伦,我重重有赏。”

桥梅一听欣喜万分,差点没反应过来,匆匆应了声是。

张莺领着那女子进了房内。

那女子则一改方才恭敬的态度,腰都直了几分。

她越过张莺,我行我素地在房内溜达。

房内一切物事皆入了她的眼,她啧啧称道。即便是落魄的废物王爷,吃穿用度都要比普通百姓贵气许多。连用于照明蜡烛,其灯展、托柱、乘盘做工都是极其考究,

张莺百无聊赖地等着这女子结束夸张地巡视。

女子戏谑地将那些个绫罗绸缎扫视一圈后,兀自抬腿坐到了桌上,看向张莺,眼里满是嘲讽。

“看样子,你过得很不错啊。”

“好了,正事要紧。”

张莺习惯了左痧鸢这幅态度,毕竟他们曾经同为杀手组织做事。即便她如今成为三夫人,谁也没有比谁高贵。

左痧鸢不以为然地瘪了下嘴,扔出一包东西给张莺,“半包,能让人睡个半日。”

“足够了。”张莺捏了捏药包,她是计划放在李怀易平日饮的茶内,恰巧桥梅的话提醒了她——赔礼道歉,通过布场请罪宴,下药会自然很多,也更能掩人耳目。

张莺又进内室拿了几册账本,那是上次让展庆生带回来的几本。当时她仅翻了几页,就知道这些账本是假的。

那几本簿子被她随手甩到桌面上,侧身问道:“当年的功夫没丢吧?”

左痧鸢有些不服气,这树皮真是太小看她的本事了。杀手组织风生水起时,江湖人都听过组织内有个“贯手身偷”,未见其人、不辨来声,锁得再严谨的宝贝都能在眼皮子底下被她偷了去。

她傲声道:“你让我偷真的账本?做甚?”

“烧了。但要烧一半留一半。”

左痧鸢没说话,她等着张莺的下文。

“在那之前,明日你先去明牙钱庄接个人,接至凤凰街戏铺子。不必露面,仅需保证此人回了戏铺子就好。完成任务之后,再去津元城的这几个店铺,装作店里的人,放把火顺带将真的账本烧了,最好‘鬼鬼祟祟’,等到被李怀易一看见,你就可以往回赶了。”

说着,她拿出写着店铺位置的纸条交给左痧鸢,左痧鸢瞄了几眼,顺手就着蜡烛。将其点燃烧毁了。

“这几个铺子距离这么近,烧起来可要损失不少东西啊。而且你怎么保证李怀易会去那里?”

“你只管照做就是。”

左痧鸢冷哼一声,“不是你的,烧起来就是不心疼。”

张莺继续道:“你回来的途中,再留意一个人,务必负责他的安全。这个人,你方才见过,就是带你进府的展管家。”

“戏铺子的那个呢?”左痧鸢抛着空茶杯,又单手绕杯柄转了两圈。

张莺往门外探了一眼,“待会儿,桥梅会把人带过来,你混个脸熟。”

“你可真会使唤人。”左痧鸢大大咧咧地躺到床榻上,目光沉沉,“你要找我,直接在小巷放个信号就成了,非得写信让我当什么王府丫鬟。”

张莺翻了个白眼,“你进来也应该发现了,汉昌王府附近暗藏探子,频繁让桥梅进出巷子只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

“李尉樘的人?”

张莺摇摇头,“不太可能。”

有她在这里,李尉樘不可能再加派人手,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更何况,她明显感觉到是两拨不一样的人:一拨受荣德皇帝指派,这一点她是清楚的。另一拨呢?这岌岌可危的汉昌王府还真是招人记挂呢。

左痧鸢无所谓地耸耸肩,“算了。你们之间的纷争我不想参与,至于你为什么倒戈李怀易,我也不感兴趣。我要的,只有一件事。”

左痧鸢要做什么,张莺一清二楚。

左痧鸢原名童茑,家族殷实,其家族丰功伟绩毁于荣德一年的“信阳宫变”。

当年长公主李或稔与蓉贵妃在朝堂斗得满城风雨,荣德皇帝在沉寂多年后,从一个傀儡皇帝韬光养晦,借助信阳宫变,将后宫两方势力剿灭殆尽,改年号“荣德”。

长公主则在信阳宫变后,被判流放,蓉贵妃畏罪自杀。

在那之前,李怀易就双目有损,整日浑浑噩噩。皇帝积压了太多不满,蓉贵妃一出事,其太子之位便被毫无阻力地废除了。

李尉樘的生母魏筱是荣德皇帝登基之前在民间宠信的女人,因李或稔和蓉贵妃势力雄厚,荣德皇帝便将魏筱留在了宫外,直到信阳宫变发生后,才接回了魏筱。

魏筱要比李尉樘早回宫一年。那时李尉樘还在戚游山学武,听闻魏筱被蓉贵妃害死在宫内。死前魏筱留了封信给荣德皇帝,称宫外有他这么一个孩子,原本有望承接戚游山山主的李尉樘第二年就被接回了宫。

一时风光正举的童家侯府因站派长公主一方,被抄了家。

风雨欲来之前,总有预感和动静。

童家长辈提前做了准备,念及左痧鸢安危,替她谋划了前程,并攒足了后半生的银两,把她送出了侯府。

奈何中途奶娘为奸人所害,染上赌博,钱财散尽,自觉对不住东家,跳河自杀。

自此,左痧鸢孤苦无依,被收拢进杀手组织。

杀手组织被清剿之前,刚进杀手组织不到一年的左痧鸢被上边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头头推出去当了老大。

左痧鸢在极不情愿的时机,赶上荣德皇帝改年号,一股改良风气的章程席卷了整个北献王朝,朝廷开始清剿民间不良组织。而左痧鸢不仅背上了结党营私的臭名,还要时时面对官兵的绞杀。

左痧鸢想查清楚童家侯府世代是尊皇派,为什么会突然站队,参与了信阳宫变,甚至被扣上功高盖主的帽子。

北献建朝,童家历经两代,向来刚直不阿,她不相信童侯府会做出这样的事。

信阳宫变已经过去三年,里面牵扯了太多权贵豪绅,没人再愿意重提,到头来沾一身腥。

床榻上的人似乎陷入了某种珍贵的回忆,方才怨怼的脸上添了几丝和气。对于左痧鸢,张莺是有些疼惜的。

上一世,她做李尉樘的细作,为了让左痧鸢为己所用,不惜欺骗左痧鸢,李尉樘会重查旧事,利用左痧鸢做了许多事情。

后来李怀易落马,左痧鸢才后知后觉——李尉樘不可能重查童侯府一事。左啥痧鸢不甘心,脱离了李尉樘的掌控,李尉樘则派了好些“常弑军”围堵知道太多秘密的左痧鸢,双手双脚绑了左痧鸢,五马分尸。

张莺觉得脑子嗡嗡的。这一辈子,她要赎的罪太多。

“夫人,孟大师和岳然小师傅到了。”

张莺示意左痧鸢,左痧鸢这才懒懒散散地同她去了客堂。

赏赐本来就是个由头,张莺简洁地应付了孟砺两句,只在孟砺要拜别时,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师徒二人再留一宿,便让人撤下了。

一炷香的时间后,桥梅遵照张莺的吩咐,兴兴冲冲地请了李怀易过来,废了好一阵口舌。

见夫人和王爷都落座后,她方欣慰地关上了房门。

李怀易进来时是面无神色,待看到一桌子的菜色缓了表情,“今天的事,我不是冲你。”

如桥梅所言,李怀易并没有生她的气。这也就证明,李怀易在慢慢放松对她的防范。

张莺无奈地笑笑,给自己斟了一杯热酒,她起身请求似地将斟茶水的一杯递给李怀易,“王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喝了这个就当是一笔勾销了?”

李怀易看也没看,别扭地接过杯子,借势碰了下空气,喝下去了,两颗眼珠才佯装不经意地看向张莺。

张莺往他碗里布菜,“你身上的还没好,先让你以茶代酒了。那副框镜还适应吗?”

外域的玩意儿——在嫁进汉昌王府之前,李尉樘为了让她尽快获取李怀易信任,特地交给她的,据说花了好些心思才找到的。

李怀易晕晕乎乎,脑子开始生出灼烧感,一片烧烫在体内划开,“夫人,做这些,辛苦……”

绿影一步一步地往他靠过来,眼前的模糊要与眼疾带来的不同,脑袋也跟着不听使唤地砸了下去。

张莺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晕过去的李怀易,展庆生听到里头的动静,疾步进来接过张莺手里的人。

此时展庆生换了身打扮,面上甚至扑了妆,不仔细看,真要和李怀易以假乱真了。

“薛狼如何?”张莺问道。

展庆生腾出一只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夫人放心,且晕着呢,已经背到马车上了。”

“很好。”张莺拉住正要往外去的展庆生,“展叔,切记小心。”

展庆生郑重地点点头,架着李怀易往后门去了。

那里已荒废许久,不会有人注意到,在黑腾腾的春夜内,孤鸟惊鸣。一辆马车,踩着无人小径,往津元城另一侧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整个汉昌王府笼罩在宁静中,柳京京在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总觉得今日的汉昌王府笼在一片阴云下。

王府另一侧,桥梅着急地请孟砺出了王府。

张莺趁势潜入客院寻岳然,请他去明牙钱庄兑换些银两。一路上,岳然总感觉身后有人,一转身又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群街道。

待他回王府把银两交到张莺手中时,直到回了戏铺子,那种被人死盯着的感觉才荡然无存。

这时,左痧鸢从暗处现身。见人岳然安然无恙,她一个飞身,沿着瓦檐点向津元城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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